人生观,人死观
  四世纪时,一位厌世的希腊诗人巴拉达思有首诗:
  你太饶舌了,人啊,不久将睡在地下;
  住口罢,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搞笑的伍迪·艾伦曾说过一句话:“我不怕死,只是当死降临时,我不想在场。”人人都怕病,还因为人人都怕死。但总得有人在生命的尽头、死亡临近时,去谈谈关于死亡这件事。
  1973年底,《拒斥死亡》的作者,躺在肿瘤科的病床上,等待死亡降临,他的癌症已到了晚期。当编辑萨姆·基恩找到他时,他开口说:“你在我生命的尽头逮到我了。我关于死亡所写下的一切,眼下正在经受检验。我有了一次机会去表明:一个人怎样死,怎么面对死;他是否死得尊严、勇敢;围绕死亡他有什么思想;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
  两人面对垂死谈论死亡,面对癌症谈论罪恶。几天后,《拒斥死亡》的作者离开了人世,起身和他真的说“再见”的萨姆·基恩在前言里说:“他开出的苦药—凝视我们无可回避的死亡之恐怖—其实是良方,给我们必死的命运增添了一丝甜意。”
  在《拒斥死亡》这本书里,作者一直在谈论存在于每个人心底的死亡恐惧。在他看来,我们每个人心底都深藏着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在小时候可能是不加掩饰的噩梦,长大以后可能是在危险处境的本能闪躲。
  这种恐惧,在精神分析学家齐尔伯格(G.Zilboorg)看来,是在自然界里的人自我保护本能的表现。它提供持续的驱动力来维系人的生命,并用来对付威胁人生命的危险。它藏在我们所有正常活动的背后,把我们武装起来,进入自我保护的状态。
  但是,人又不能时时拧着死亡恐惧这根发条。对死亡的恐惧,不可能持续地存在于人的精神活动中,否则机体将不能够正常行使功能。对死亡的恐惧,必须受到适当的压抑,以使我们的生活中多少保留一点舒适。
  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四处奔忙,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死,一如我们对自己肉体的不朽深信不疑。人们会说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实际上并未在意。人们活得正愉快,既不需要去考虑死亡,也不会为之感到苦恼—但是,这是一种纯粹理性的、口头上的认识。而其实,这种对死亡恐惧的压抑,“不等于搁置,不等于忘记,也不等于忘记搁置的地方。为了这搁置,我们付出了心理努力—抑制住,并在内心绝不放松警惕”。
  对于有限生命,死亡是终点。关于死亡的知识永远是抽象的,永远是非亲身尝试不得而知的,于是人们发挥想象,给死亡很多比喻。例如,死亡是人在寻求幸福这只果子中深藏的蛀虫,或者,人的一生是只洋葱,最里边那个不能再剥下去的就是死亡,或者,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必须在“我们怎么去接受生命的终结”这个问题上表态,然后才能往下细谈,才能获得信徒。
  生命的对立面死亡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永远也不清楚,但死亡肯定是一生的终点。躯体是物质的、血肉的壳,它会疼,会流脓,会出血,难逃腐烂和死亡。人活着就是这么的分裂:他知道自己天生丽质,在自然界出类拔萃,然而迟早要回归地下几尺黄土,默默地腐烂,永远消失。处在尴尬的困境中,人是怎么想出办法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的呢?
  在《拒斥死亡》的作者看来,针对我们这种天生的无能、尴尬,人们创造了一种英雄体系。它能让我们相信,如果我们参与那些具有恒久价值的事情,我们就超越了死亡。那些具有恒久价值的事情是什么呢?具体说来,如:在一场战争中英勇献身、写本发人深省的书、建立幸福的家庭、积累大笔财富、捍卫某种精神……甚至像杜拉斯说的,“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也算是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有人认为,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因为人缺乏对生命的安全感。而英雄主义就是试图把对死亡的恐惧,改变成自我永生的安全感。它让人去欢乐地面对死亡,甚至在观念的武装下,去游戏死亡。按照这种英雄体系,如果做了一件“英雄”事情,人似乎就能取得人造不朽。虽然死亡依然存在,但起码可以在另外的意义上获得永生,而它也许可以抵消必死的现实,甚至超越必死的现实。
  然而,在《拒斥死亡》的作者看来,这种企图获得人造“不朽”的英雄主义,其实并不是人能得到的对生命最深刻的认识,也不一定是面对死亡恐惧的最合适的态度。
  “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我们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27岁离世的梁遇春,在《人死观》中这么建议。
  建设一个好好的人死观,而非仅仅是人生观。如果英雄主义并非是面对死亡最合适的解决办法,人怎么超越死亡恐惧?《拒斥死亡》的作者提到一句看起来似乎矛盾的话—害怕生活的人也特别畏惧死亡。他是这么解释的:当一个人对自身命运的超越最成问题的时候,当他怀疑自己的不朽,怀疑自己生命的持续价值的时候,人就受到自尊问题的最大折磨。在这种时候他不会相信,自己所走过的生活道路真有什么独特的意义。而衰弱的自尊,正是几乎所有精神病的中心问题。
  冯至在国外读书时,曾经买过一本《死者面型集》,里面是几十位死者的面型,大都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诗人。在他们死后,从他们的脸上用蜡或者石膏脱制下来,这些面型保留着每个死者在临死最后一刻的表情。有两幅让他常常想起,因为它们融容自得,仿佛与死和解了。其中一幅是巴斯卡尔,17世纪法国哲学家,在生前,他的思想透明得像结晶体,死后的面型也十分明隽,让人觉得他不但深刻理解了生,且也聪颖地支配了死。
  冯至感叹:“人之可贵,不在于任情地哭笑,而在于怎样加深自己的快乐,担当自己的痛苦,那些临死时还能保持优越姿态的人,有如嵇叔夜最后一曲的《广陵散》,我们只有景仰赞叹。”
  有许多人在讨论如何获得真正的自由。一些人认为没有肉体压抑的生活,活在当下,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呼吁把肉体复活为基本快感的根基,来消除耻辱和罪过感,人完全投身于肉体生命,不让任何不愉快、无生气的生活来毒化生存,腐蚀快感。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充分生活于眼下的经验,而成圣于永恒,才有可能超越死亡恐惧。
  还有一些人的建议是,和“害怕生活的人也特别畏惧死亡”对应的是,“设想这样一位不受压抑的人,他强大得足以去生,因而强大得足以去死”。因为“人的自尊最需要的是安全感”,所以就像克里希那穆提描述的:真正的自由是种精神状态,其中没有恐惧或勉强,没有求取安全感的冲动。
  虽然众说纷纭,但起码有一点类似,一个有着“衰弱”自尊的人,会特别畏惧死亡,而他也有可能就是害怕生活的人。而人们那些借助疾病来消解之前价值的举动,可能还是在寻找一种自尊,寻找一种安全感。
制作: 2006-10-8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