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讽刺的是,作为人,真正开始有想去了解身体的动机,竟然是从“身体感觉不舒服”开始,或是从“身体出毛病”才开始。在健康的日子里,欲望和热情驱使着我们去忙这忙那,身体,被“人”冷落一旁—直到有一天,它被迫发出尖锐的信号。即使在此时,我们对这副身体又了解多少呢?
还记得在做医学生的时候,有天我跑到朋友所在的研究生宿舍温习功课。一屋四个成年女生围着,让我给讲讲子宫和卵巢的功能和关系,以及人类认识生殖系统的过程。比如在公元一世纪时,月经被认为是“繁殖周期中的清洗过程”,而从公元前300年到16世纪中叶,女人的卵巢一直都叫做“女性睾丸”。而男人的精子在古代被定义为“寄生虫”,在女性的卵巢中有一些叫做“卵细胞”的东西,它们的性质类似于我们吃的鸡蛋……
一个学比较文学的女生认真地问我:“是不是来一次月经,子宫就要死一次?”我很喜欢她这么诗歌化的语言,但是,很显然,这位上个世纪70年代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新女性,竟没有好好地“参观”过位于自己下半身的秘密花园。
当时,我刚学完妇产科,装了满脑子的梨形子宫结构和月经期的形成过程。作为一个全身心浸泡在课本知识中的医学生,我那时的表情看上去冷静而科学,映衬之下,她们看上去显然大惊小怪。但说实话,在没上医学课之前,我基本也是这样对身体无知,而且大惊小怪。
朋友小何坦白说,她至今还搞不太清楚,左肋下是胃还是右肋下是胃。这答案其实我已经告诉她很多遍,但她每次还是得问我。我只能告诉她,在电影《焦裕禄》中,被工作累得经常肝疼的焦裕禄,用茶杯盖顶的是右肋下,那是肝,反过来,也就是说左肋下是胃。
回想起来,我们作为人,最初对身体的被动认识,可能是起于青春期的到来。那时,身体的变化由不得我们漠然无视,男男女女的第二性征以蓬勃的声势日新月异,但其实我们所知道的内容也无非是“变得更女人了”或是“变得更男人了”。至于那些庞杂的生殖系统名称和功能,终究没能明白就里,只是出于本能模模糊糊地了解了一些最基本的功能。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最初了解自己身体的机会。那些从小学上到中学,普及不力的生理卫生课,并没有能真正发挥它的作用。
如果青春岁月一切顺利,中间没有疾病穿插,第二次逼迫我们去认识身体的可能就是—第一次性生活。但仍旧像青春期一样,大家直奔这些性器官的功能和效用而去,并不想理会具体的身体地图。我们似乎更偏爱知道身体某部分能提供我们什么功能,给予什么快感,作为人,我们反而对构成自己物理存在的身体零件不太关心。
每天,我们带着这堆经过有机组合的零件为实现幸福、满足欲望到处奔走。随着年龄的增长,直到有一天,感到自己的机能开始退化,我们才开始关注每年一次的例行体检。但就像现在越来越多的女性杂志号召的,年轻功课年轻做。那些我们在年轻时不加注意的不健康生活方式,在年长之后会一一暴露出对机体器官的危害。
但人是不是那么急切地想了解自己的身体呢?这其实也是个问题。
要能面对一具解剖开来的身体,面对它传达的所有真实信息,面对所有美丽的、琐碎的、不悦的细节,是需要跨越我们的审美壁垒,具备一定的勇气的。比如,因为发现了人脸上的一块骨头—颚间骨而对解剖学做出过贡献的歌德,这么说:
解剖学之所以对我具有双重价值,
是因为它在满足我求知欲的同时,
也教会我如何忍受令人厌恶的情景。
这种“令人厌恶的情景”是什么呢?我们的身体地图,究竟是不是一张充满美感的图画呢?
我第一次跟基本外科胰腺组的医生们下手术室实习时,他们常常要用电刀划开病人的肚皮,碰到有肥厚肚皮的病人,能看见黄花花的脂肪组织。电刀所到之处,会带起一阵青烟,那情形类似街边烤羊肉串的小摊,味道闻起来也差不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肥油味,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位满腹经纶、学识过人的历史学者。
在妇产科跟着老教授出门诊时,不管多么年轻貌美、气质优雅的女人,都免不了被暴露于这几个现实得几乎让人背过气去的问题:孕几产几,上次月经什么时候,然后上床做截石位检查。多少女病人去了妇产科门诊,经过如此折腾之后,出门就祈祷千万不要再得妇科病了。
我们作为人,每个人可能都难免遇到“臭皮囊”与“美精神”的生硬撞击,或是“当生理遇到精神,宁愿扭头就走”的尴尬境地。
而在面对身体时,医生可以是最职业、最地道的“解构主义者”。解剖学赋予医生的气质,有一部分是伴随这种不令人愉悦、与审美冲击,但又需要严格遵守客观的情绪。
这种情绪天长日久之后,会让医生在对待人体这件事上,将“赋予的喻义”与“客观存在”进行严格、冷静的剥离。在这点上,医生比我们谁都“酷”。而我们普通人,出于天生向美感靠近的偏好,很少能换种客观的眼光看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更多地不是承载器官和组织,而是承载着一些类似“玉树临风”、“纤柔窈窕”、“强健”、“性感”这些比喻的容器。
那些来自身体的生理性表现,常常让我们感到尴尬、自卑。在安静、肃穆场合的一阵尖锐的肠鸣音,就像往安然如镜的水面里扔进一块大石子,让人尴尬无比。但其实,无非是空空如也的肠子发出了生理性的抗议。又比如不止一个口香糖、漱口水广告用过这样的案例:在两人快要零距离接近时女孩把男孩推开,原因只是因为口腔异味,男孩可能患有牙龈炎。但这在一个口腔科医生看来简直小菜一碟,不值一提,却让普通人羞愧难当。
一个外表再美再帅的人,也脱不了有一副看起来丑陋不堪的肠子。李六乙导演的诗剧《口供》到了后半段,纱帘上打出了一段影像:伴随着演员们激情充沛的诗歌独白,屏幕上是一只手反复地从开了一条缝的腹腔里掏出一节又一节的肠子,然后扔在一个大铅盆里。我注意到剧场里大部分观众的脸上都露出了不悦或是恶心的神情,他们本来盘腿静坐在垫子上,在看到录像上的那一段时开始左右调换姿势,坐立不安。但是,如果你真的做过阑尾手术,如果你真的站在腹腔手术的台子边,反应会更强烈,你所看到的肠子会更真实,更不“审美”。但对于熟悉了身体的医生来说,眼前的一切其实很简单,它就是一段肠子而已,就是身体的构造而已。
在我们喜欢的精神情境或是浪漫背景下,来自生理性的不和谐音,是我们作为凡人所不欢迎的。我们这时,似乎更愿意脱离开那个具体的生理地图,直奔精神、浪漫天地而去。
而医生,自进医学院开始接受训练到最后入行工作,其实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把人们赋予身体的喻义剥离,留下一个类似工笔画的身体地图。这样的人,跟普通人相比,怎能不说又多了份冷静,或者说得更厉害一点—是冷漠。因为长期身处于这种气氛的熏陶和感染,医生审视身体地图的角度已经完全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医生更多地是像一个职业的解构主义者、一个专业的地理学家—哪里是等高线,哪里是湖泊,哪里是丘陵,哪里是森林,它们各自对最后形成的体内环境和功能都贡献了什么或者都危害了什么。
而让我们凡人去面对一具解剖开来的身体,面对所有美丽的、琐碎的、不悦的细节,面对它传达的所有真实信息,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需要的是追求真相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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