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自己身体的认识,千百年来一直流行着一个取巧讨好的比喻—蕴涵着无数神奇奥妙的精巧机器,终日不知疲倦地精密运转。作为“万物之首”,我们的身体是大自然叹为观止的造化天成,是造物主美轮美奂的杰作。
这样的比喻,最起码从生命的起源就可以窥见一斑。在一些科学家看来,40亿年前,先有合成有机物的碳、氢、氧、氮等基本元素,在合适的温度和时间下,在液态水的参与、行星大气的保护下,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生物化学反应,形成了生命最基本的组成物质—氨基酸、脂肪酸等小分子有机化合物,它们再形成复杂的蛋白质、核酸等大分子有机物,进一步演化成最初的活细胞。
然后,在6亿年前,单个细胞开始组合,一步步走向多细胞,再走向复杂多细胞,又经过了漫长的进化旅程,最后才有了人这样的高级多细胞生物体。
虽然关于生命起源有各种各样的学说—有一些专门研究这一课题的科学家穷尽毕生的精力与另一个学派争辩,因为他们有的认为生命来自地球本身,有的认为来自太空—但不能否认的是,中间花了40亿年的演化,才有了最后的人。40亿这个数字没人不叹为观止。我们还在上中学时,就被热情洋溢的老师灌输了“万物之主”的概念—人是最高级的动物。老师自己首先也被40亿年给感动了。
我们的大脑,可能是被赞叹、被吹捧得最多的器官。这种赞叹和吹捧,是不是跟当今仍在风口浪尖上如火如荼的IT浪潮有关,也未可知。一位在美国爱荷华大学专攻机器人研究讨生活的朋友说:“计算机再发达,再有能耐,终究难敌一个普普通通三磅重、看上去松松软软的人脑。”
这位将把毕生献给机器人研究的教授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人脑之谜》一书中作了这么一个类比:在我们的脑中有多达几千亿个神经元(神经细胞),为了感觉一下1000亿究竟有多大,亚马逊雨林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比喻。亚马逊雨林方圆700万平方千米,约有1000亿棵树木,大脑中的神经元数量基本上与之相当。比喻并不就此打住。如果我们现在考虑神经元间连接的巨大数量,那么我们可以说,其大约和亚马逊森林中的树叶一样多。要去想象整个脑中化学活动和电活动的激烈状态,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即便在任一时刻,我们的上千亿个神经元中仅有10%在活动。
读过《人脑之谜》后,很容易就被其中的数字给俘虏了。那些数字后面动辄以10个零论说,无一不是在印证我们有着一个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神奇伟大的脑子。
比如,与任一特定的神经元形成接触的神经元在1万个至10万个之间。反过来,任一特定的神经元将成为神经网络中下一个细胞的成千上万个输入中的一个。假如我们取只有一根火柴头大小的脑块,其表面的神经元间连接就能高达10亿个。
如果只考虑大脑的外层—大脑皮层,假如你用每秒一个的速度数其神经元间的连接,它将花去你3200万年!请记住,人类进化仅始于700万年前,因而你不得不用4倍于人类进化的时间来数完它。至于皮层中连接的不同组合的数量,我们面对的是个超天文数字:10后面至少接100万个零。它将超过整个宇宙中的粒子数!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在年轻时的初恋记忆,事隔四五十年,等我们白发苍苍时,几乎可以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能从记忆大海里捞出来,而且活灵活现。人类要到哪一天,才能创造出运算速度这么快、存储量这么大的电子计算机?真就像张国荣歌里唱的那样:“每个人都是—造物主的骄傲。”
但事实是什么呢?我们的身体其实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我们带着身体的一堆折中方案和不完美在生活。比如,在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性急或者忙于说话,我们常常一不小心就被呛了,连连咳嗽,脸憋得青紫。每年10万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不幸的人会被呛死,他不是在大马路上离开人世,而是死于自己体内的交通事故。
在美国连续火爆了10年之久的连续剧《老友记》(Friends)的一集里,钱德勒和一个女孩一起被关在自动取款机的小房间。钱德勒特别想在女孩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潇洒自如,结果却总是笨手笨脚、弄巧成拙。女孩给他一块口香糖,他放进嘴里试图吹个泡,在女孩面前显摆一下,但可惜一不小心口香糖被喷到了墙上。他只好尴尬地拿回口香糖放到嘴里,还不忘自我解嘲说:“哥们这次又回到正轨了。”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被呛住了,喘息,呼吸困难。女孩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用的是举世闻名的—海姆利克氏操作法,眼见着口香糖又飞出了他的嘴,他终于能喘口气了,又不忘再黑色幽默自我解嘲一下。
可怜的钱德勒,如果不是及时抢救,他可能会呼吸困难,皮肤发紫,严重的话,可能会死于这一呛到气管里的口香糖。而女孩使用的海姆利克氏手法,据说是一个叫海姆利克(Heimlich)的医生为了抢救呛着的妻子,情急之中,无意间发明的。结果这一方法在美国家喻户晓,万人集体演习,挽救了数以万计喉气管异物病人的生命。刚上医学课时,老师给我们也讲了这一急救小常识:当患者呼吸道突然吸入异物导致窒息时,立即让患者弯腰前倾,抢救者站在病人背后,用两手臂环绕病人的腰部。一手握拳,将拳头的拇指一侧放在病人胸廓上和脐上的腹部,另一手抓住拳头,快速向上重击、压迫病人的腹部。
那么钱德勒在吃口香糖时为什么会呛到气管里呢?原因只是我们身体里一个设计有缺陷的地方。
我们平时吃进嘴里的食物会进入食道,吸进呼出的空气则是通过气管。我们的嘴长在鼻孔的下面,但食道却长在气管的后面,这样我们进食的通道和空气的通道在咽喉处进行了一个交叉。我们平时机体里有一种反射机制能在进食的时候关闭住气管,不让食物走错了路,进到气管里。如果万一气管堵住,我们机体的防御性的呛咳反射又没能成功地把堵在气管里的食物排出去,我们就只能依靠周围一个会海姆利克氏操作法的人救命了。像钱德勒被关在自动取款机的小房间里,他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身边这个让他兴奋而又紧张的女孩了,除非自己会自用海姆利克氏操作法—靠在桌子边或扶手栏杆上,压着上腹,快速向上冲击。
你也许可能不相信,在蜻蜓、蜗牛和章鱼的体内,根本不存在这些交通烦恼,它们体内食物与空气的道路截然分开,而所有的脊椎动物却都有这一交通设计上的毛病。我们作为人,也未能幸免,甚至更倒霉,因为说话使这一体内交通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在《我们为什么会生病》一书里,试图用达尔文医学来证明这一交通缺陷的作者说,这么一种引起交通问题的设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让它必须是眼前这个样子吗?没有。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作者评价人之所以容易被呛,“反映了一种古老的没适应好的遗留问题,又被多年之后的某一妥协方案进一步恶化”。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阑尾。在医院实习时,我给一个17岁的小女孩割过阑尾。她的眼睛有着还没被生活、被世俗污染的清澈。她问过我一个问题:阑尾究竟有什么用?穿着白大褂的我,清了清嗓子说:“它在身体里起着极其微弱的免疫系统的作用。除此之外,可以这么说吧,几乎一无是处。”
是的,阑尾在人体内的存在,似乎更多是为了作怪,是为了得阑尾炎,让病人捂着肚子疼得哇哇叫然后割掉。猛一看,这种事发生在“神经元间连接的数量和亚马逊森林中的树叶一样多”的人身上,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与阑尾这种人体的瑕疵类似的,还有直立行走。我们不止一次地赞叹人能够直立行走的那一刻,那是猴子下树迈出的一小步,进化史迈出的一大步。人为能直立行走而付出的代价,一般不会进入正常人的思考范围。但正是因为直立行走,骨关节炎累及的常是承重关节,特别是一些比较胖的人,中年以后,发生膝关节炎的风险更高。长期慢性疼痛自此伴随着病人。如果这个人还喜欢穿高跟鞋,经常爬楼梯,那么无疑雪上加霜,膝关节负荷的压力还会一路上涨,变成体重的3倍。穿高跟鞋下楼梯时更惨,可增加7~9倍。不仅仅是骨关节炎,还有腰背疼痛的问题。因为直立行走,我们身体上部的重量也增大了对下部脊柱的压力。要是做一项调查的话,人们经历的腰背痛,肯定比四足动物要多得多。在《机械上设计不当的人》中,列出了一长串单子,描述了人类身体在解剖上的缺点和妥协,我们在机械上设计的不周之处一览无余。当我们试图认真地打量自己的身体时,这张清单应该和《人脑之谜》中让人们飘飘欲仙的迷人数字放在一起,才构成了更完整的身体地图。
我们的身体,其实就是这么的不完美。
这种不完美,并不是在尼采之前哲学里谈论的“身体是灵魂的枷锁和监狱”,而是它作为一部机器,有的零件凑合了事,有的机能尚需改进,有的则是权衡获益大于弊端的妥协结果。
所以,真相是,我们大家其实是带着这堆身体的不完美一起生活。因为不完美,我们的身体还会遭到疾病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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