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5年MTV的电影颁奖礼上,获得最佳反面角色的男演员,上台领奖时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夜晚,每个人都在欢度时光,但是我想用这个机会说说我们身边真正的反面角色,真正的坏人恶棍。”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鸡蛋,说:“这个坏人,这个恶棍,就是高胆固醇!他杀死的人比所有好莱坞的恶棍加起来要多得多!”他当场用手指戏剧性地捏碎了鸡蛋,流出的蛋清溅在他的上衣上,他大声对下面的观众,对全美国观看现场直播的人们说:“辗碎胆固醇!”
心血管疾病正成为现代生活的头号杀手。但我们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中世纪瘟疫像恶魔一样在欧洲大地肆虐,当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对付它们的办法时,眼前又面临着新的问题—癌症发病年龄的提前,心血管疾病的威胁?
有些问题你可能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人被吹捧为万物之主,却不能被设计成一副刀枪不入、长生不老的坚躯?为什么我们的身体有着眼球、大脑这样设计精巧的结构,却也留下了诸多缺陷,使得我们难逃疾病的痛苦?为什么我们有了青霉素,有了心脏外科,有了增强免疫的药物……可以延长生命,却最终还是难逃老年性痴呆、心肌梗塞、呼吸衰竭……?为什么SARS会突如其来?为什么“疾病普遍存在,并最终获胜”?对于手拿健康王国和疾病王国两本护照的普通人,先要问的问题不是“一个病人为什么会生病”,而是“作为人,为什么会生病”。
一位医生和一位生物学家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可能完全不同。医生可能会告诉病人身体的哪部分出问题了,具体来说为什么会出这样的问题,是DNA出错了,还是功能退化了?是外界的侵袭,还是……可能就是没有答案。医生没有办法告诉我们,或者说,他们从来没觉得有多重要、没有花时间去思考的问题是—人为什么会生病?疾病在医生那里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非正常的、需要医疗手段去干预、去控制的现象,在这种干预、控制的过程中,医生处在对立面和疾病作斗争。
但是医生几乎永远打消不了病人的一个最简单的疑问,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得了病?”因为医生面对的永远是个体的病人。天长日久,病人也不再寄希望于医生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病人们把问题咽到肚子里,但往往自己也消化不了,于是他们把这个问题推到了心底的一个角落,让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就像美国两位科学家所说:医学的目的,一直是帮助病人,而不是去帮助人类。如果想要回答“疾病为什么会和人类在一起”这个问题,也许生物学家更合适。
一位生物学家曾将人类比做吉普赛人,流浪在异国他乡的边境上,而宇宙对他所弹奏的音乐则充耳不闻,对他的希望、苦痛也漠不关心。
他以冷静的笔调如此直述:“人类至少知道他在宇宙的冷冰冰的无限空间中是孤单的,他的出现是偶然的,任何地方都没规定出人类的命运和义务。”我们不能说他这样的说法可以解释我们全部的生命存在,但起码从生物学家看世界的角度里,你可以闻到一种不同的味道。
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Dawkins)写过一本书,叫做《自私的基因》。当时有人读完之后,脆弱的神经深受打击,说这是一本让人类心灰意冷的书。因为这位生物学家说:“我们都是生存机器—作为载运工具的机器人,其程序是盲目编制的,为的是永久保存所谓基因这种禀性自私的分子。这一事实直至今天犹使我惊异不已。”
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可以看成是基因制造出来的,然后去复制基因的工具,每个人被基因这个家伙利用了之后,便可以扔在一旁。那些读完之后感到“心灰意冷”的人,是因为这个观点几乎摧毁了多年来他们持有的“人类前景会越来越和谐、越来越健康”的美好愿望。而怀抱这一善良愿望的人,不在少数。
我们一直想当然地希望生活是自然的、愉快的、健康的,但是《自私的基因》却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摧毁了这种希望,把一个无情的事实放在我们面前:自然选择一点也不关心我们这些人是否开心,它只在为了基因能从中获利时才去促进健康。假如像焦虑、痴呆、近视和癌症这些“坏人、恶棍”有利于成功繁殖,有利于基因向利于它自身的方向发展的话,这些基因就会被保留。基因就是这么的“自私”、急功近利、重结果不管过程。残酷点说,我们作为人,不过是这些基因“成功”之后承受痛苦代价的牺牲品而已,用完即扔。
人在面对整个自然的图画,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时,多年积累的万物之主的传奇突然被粉碎了,难免感到沮丧、悲观。但冷静下来想想,你就会发现这可能正是因为在一开始,我们一直对“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存在着一些想当然的理解,认为人就是自然选择唯一关心的对象。
那么,被自然选择的力量看中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自然选择留下了鲑鱼和一年生植物这样的生物,它们只繁殖一次就死去?我们一直以为活得长命就算胜数,但确切地说,对于自然选择而言,活着的长度或者活着本身并不重要。
那些能够增加繁殖力的基因,将会被自然选择看中、挑选、保留,即使这样的基因可能会让寿命缩短。而那些降低繁殖力的基因,即使能使个体的生命延长,也将被自然选择无情地淘汰、抛弃。
这么看来,被自然选择挑中的基因,并不是看它能不能长命,而是它能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增加繁殖力。“适者生存”中的适者,在生物学家看来,其实“不一定是最优秀的、最健康的、最强壮的”。那些在奥运会上跑得最快、跳得最远的运动健儿,并不一定是儿孙最多的人,并不一定是繁殖力最强的人,并不一定是自然选择认为的“适者”。
所以“适者”、“不适者”的问题,并不是孤立地去看一个基因,或者一个生命,更多的是某个特定环境中某类物种比较、筛选的结果。
可以这么说,我们作为人,并不是“自然选择”唯一关心的对象。自然选择不是为人服务,也不是为了让人顺利发展、成功升级。万物之主,不过只是我们自封的、让自己开心的名号罢了。
读完《自私的基因》我们发现“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其实是与我们以前理解的“健康”脱节的,与“和谐”、“稳定”、“长久”也脱节的。一开始,作为人很难接受这样的观点,但一个聪明病人对身体、对真相的深刻认识,似乎正是从这样的脱节开始的。
他开始接受更广阔、更辽远的观念,抛弃自己以前对“健康”、“和谐”、“稳定”、“长久”的一厢情愿,抛弃以前掩耳盗铃的生活。他开始站在冷静、从容的阳台上,去鸟瞰整个人类,那里面也包括他自己;去鸟瞰整个自然界,那里不只有人类在玩生存的游戏,人也不是自然选择作用下唯一生还的物种。他开始暂时抽离身边过分具体的现实,去了解自己逃避不了的另一重身份—在疾病王国的那一重身份。他开始真正面对存在的意义:存在是短暂的,而面对眼前的处境则使存在变得更加珍贵。
为什么人会生病?《我们为什么会生病》的两位作者,总结了一些在他们眼中的原因:
所有的生物进化过程的产物都是一堆妥协的方案,各有所长,但是常常要付出对某些疾病易感的代价。自然选择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都无法彻底清除这些对疾病的易感性,因为它们正是自然选择所创造出来的。
让我们做一个大胆的想象,也许这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也许只要给我们足够长的时间,身体几乎可以适应所有的挑战。但在没达到这足够长的时间之前,我们仍处于和各种挑战斗争的过程中,我们还会生病。身体虽然在尽己所能,不停地对抗入侵,不停地自我修复,但是这些仍旧阻止不了一种潜在的悄然的变质衰退过程,最终衰老如期而至。即使我们不得其他病,衰老也将会成为疾病之一种,最终人会走向死亡。而衰老和死亡也并非偶然的安排,而是“自然选择”锲而不舍地塑造人类的身体,使基因能最大限度地传递下去而做的妥协。
要回答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就不能设计得更加可靠一些,我们为什么会生病,也许还得回到和《自私的基因》类似的调子来。虽然有点忠言逆耳,不太讨人喜欢,但它的确能一针见血地解释一些问题。
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被自然选择识别出来的“妨碍适应的差基因”,将渐渐变得罕见。但还有些“捣蛋的差基因”,可能不到生命晚期就不会表现出妨碍适应性,自然选择就没有办法清除它们。
大多数有害的遗传作用,之所以被自然选择保留下来,是因为这种基因是不是好处大于坏处还不能够确定。比如,有些基因能表现出杂种优势;有些虽然对携带的人不利,但却能自我增加其基因频率;有些虽然是遗传上偏离了正常,但只在与环境因素作用后才表现出不良作用。
让我们再做一个大胆的假设,疾病可能是不幸的历史遗留问题。假如给一个机会,我们的身体设计可以重新来过,或者有机会对我们身体的设计进行重大修改,也许能找到对付疾病的门路。但无奈的是,我们每一代都只能用父母赋予的身体生活下去,重新设计的机会没有任何可能,只有将错就错。
在没有这些“我们为什么会生病”的生物学解释出现之前,疾病几乎一直带着面纱,高深莫测。讳疾忌医的毛病每个人多少都有。医生们常常只对眼前的具体疾病进行判断,努力向病人解释“你为什么生这种病”,病人却永远不知道“我们作为人为什么会生病”。
这个问题最后落到了宗教或者哲学领域的人士手里,他们想出面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历代神学家都在费心思考:一个好的上帝为什么要让好人生病?最后,他们大多把疾病看成了上天降罪于人类或者惩罚某个人的工具。而哲学家们则试图分离身体和灵魂,因为身体的问题繁多复杂,解决不了,所以他们大多采取贬低身体、抬高灵魂的迂回方式。
在一些哲学家们看来,活着意味着一副身体的存在,只要活着,就意味着身体和灵魂之间的不愉快,意味着身体和灵魂之间磕磕碰碰,身体甚至被看成是灵魂“牢不可破的枷锁和监狱”。幸好有了死亡,灵魂的身体枷锁才得以解开,得以独自存在。比如,苏格拉底面对死亡,毫无畏惧。在他看来,正是身体的死亡,灵魂才能获得自由,求真的坦途才得以顺利铺展,才能笔直地通向纯粹的智慧、真理、知识之路。柏拉图费尽心机地论证了灵魂的不朽和不灭,在他看来,灵魂的这些特点刚好与身体的暂时性和局限性相反。他拼命贬低身体,认为正是身体的欲望和需求导致了尘世间的苦难和罪恶。
这些解释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难逃局限—它们的回答总是拘泥在人本身。而在生物学家的带领下,我们获得了新的视角。目光放开,投射到自然界中,我们发现身体和疾病渐渐失去了神学、哲学的意义,而回到了它本身。
这时,疾病根本不是随意发生的,也不是恶的报应。疾病不是上天的安排,也不能反映人们的原罪,它最终源于自然选择,而我们是配合自然选择的角色之一。在这些看似矛盾统一的过程中,我们开始接触到疾病的最本质意义,也是我们希望探寻到的真相。而当面对真相时,奇怪的事情反而可能会发生了,有些人会长吁一口气,感到一种从容和满足,开始坦然面对“身为人必经疾患”这一事实。
《我们为什么会生病》的两位作者认为:在为什么人会生病这个问题上,“毕竟,如果不从进化史的角度去观察,医学里面没有可以讲得通的道理”。当然,这里展示的只是一些人从哪些不同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也有一些人能通过其他的路径(比如宗教、哲学)进行思考,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不管怎样,这个问题是人自己所无法回避的,也是医生所无能为力的问题。思考这个问题,是一个人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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