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疾病时,有一些人给我们展现了如何“采用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各种各样,有的是像贝多芬一样强硬,人们把这叫做“肉体的勇气”;有的尊严地选择自己面对死亡的科学方式,人们把这叫做“智力的勇气”。蓝斯·阿姆斯特朗在面对睾丸癌时,表现出的是一种“意志的顽强”。
自己去选择,而非别人教你怎么去选择,暗示你怎么去选择,这是一个智慧的病人。即使是坐以待毙,也是自己选择的坐以待毙。
和疾病作斗争这件事,在英国著名播音员约翰·戴蒙德看来,并非人人都要做抗癌勇士,他写的书《因为胆小鬼也会得癌症》,也同样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这位英国著名的新闻记者、作家和播音员,是伦敦传媒界的大腕。他曾是《伦敦时代》的专栏作家,话题无所不涉:旅游、雪茄、车、传真机在现代生活里的角色、一瓶好威士忌在男人生活里有多重要……直到有一天,他在专栏里写到,他脖子上的一个肿块被诊断为恶性肿瘤。
在直面疾病的时候,有一种肉体的顽强,那是在和一种特别凶恶的癌症进行英勇搏斗时,表现出来的坚忍勇气。而戴蒙德否认他自己拥有这种勇气。
在书中,他没把自己描述成那种勇敢的英雄人物,但也绝非一个倒霉蛋、“可怜的我”。在书中,他坦白了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不太正面的细节,比如他在宴会上用自己的病作为武器,他经常暴发愤怒,同时又掩饰不住内心的虚弱。书中的字里行间还贯穿着他尖锐的思维。比如,大家习惯的抗癌模式化思维是,似乎只有“在癌症中求生存才是唯一正确之选”,而那些死了的人,只是没有尽自己所能去努力而已,对此他做出了尖刻的批评。
“我很蔑视许多人给癌症强加的战争比喻。我的憎恶、我的反感,其实与和平主义没什么关系,而是憎恶它背后的道德意义:只有那些和癌症英勇斗争的人能够生存下来,或者说,理应生存下来,而那些不能和癌症英勇斗争的,则活该失败。”
在他47岁死于癌症时,甚至有一些人评价说:“他没有和疾病作顽强的斗争,在面对死亡时也不够勇敢。”“在得了癌症之后,他没有积极地治疗,所以死于癌症。”在传统的意义上,在我们大家赋予对抗癌症的战争意义上,他不是一个“抗癌勇士”,他没去参加这场和疾病的战争。但是,他一直坚持着一种“智力的勇气”。在读过他临终前还在写作的书《万灵油和其他成见》之后,我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就像书的序言里介绍的,“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勇气,而约翰·戴蒙德毫无疑问是最具有这种勇气的人之一。这就是智力的勇气:坚守你的智力原则的勇气,甚至是在濒临死亡,强烈地被廉价的安慰所诱惑、似乎就要背弃的时候”。
约翰·戴蒙德给人们展现的其实就是另外一种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坚守自己的智力原则,选择自己面对疾病的态度。面对疾病,做回自己。他没有怒斥光明的消逝,没有怒斥凶险的癌症,没有怒斥残酷的命运。他只是在捍卫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
对于约翰·戴蒙德来说,他要揭穿这样一种貌似安慰的可怕炮弹:“当西医几乎要失败,甚至可能要放弃我们的时候,‘另类’奇迹治疗正以非理性的安慰面貌出现。”
就像他在书里写的,这种以“轶事”或者“神奇个例”出现的另类医学治疗的安慰,正如以下的例子:“你试过鱿鱼软骨吗?当然,医院的医生瞧不起它,我的姑妈两年前被肿瘤学家诊断只能活6个月,但是靠鱿鱼软骨她活到今天(啊,是的,既然你问到了,她同时也接受放疗)。还有一个奇妙的信仰疗法医生,他通过把脚放在病人身上来治疗(注:把手按在人身上以治疗疾病,在西方有很长的历史),效果很神奇。显然,这完全是一个把你的整体(或者叫做全息?)能量调整到有机(是叫有机吗?)宇宙振动的自然频率的问题。你不会损失什么,你最好试试它,一个疗程500英镑。听上去好像不少,但是当你生命垂危的时候又要花多少钱?”
约翰·戴蒙德想要告诉人们的是:对于那些病急乱投医、迫切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病人来说,当病理学家宣读了他的咒语,当病人听到了X光、CT扫描和活组织检查的神谕,希望变得非常渺茫的时候,当医生两手一摊双肩一耸时,以上这些神奇的传说就开始盛行了,而它们多半是乘虚而入的骗局。
病人越绝望,它们骗到的人就越多。许多最不诚实疗法的推动者,是被“想帮助别人”这种最诚实的愿望激励的。他们固执地缠着那些重病患者,他们冒昧而急切地拿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药丸和药剂,这种行为表现出的真诚,掩盖了他们所推销的骗子对金钱的贪婪。他们说着:“试试吧,说不定有效呢!”
约翰·戴蒙德在患上癌症之后,听到了大量这种善意的奇迹疗法的建议,这些非理性的医学迷信,或者叫安慰,几乎淹没了他。
而这个以坚守自己的判断力为原则的人,自己用智慧去检查这些主张,寻找支持它们的证据,但没找到。不仅如此,他更看到了它们所唤起的虚假希望,可能具有更大的破坏意义—他至死都抱着这种诚实和清晰的洞察力,去捍卫真正的医学。
也许有人会问,他为什么至死都要捍卫真正的科学、真正的实证?因为他希望能保卫医学,与它的伪劣对手作斗争。这些伪劣对手唯一的武器就是被人们传来传去的“医学轶事”和“医学奇迹”。尽管他很清楚,虽然医学作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要死去。他坚持的是一种“智力的勇气。”
约翰·戴蒙德不希望自己以一个类似于抗癌战士的英雄人物出现,但作为一个凡人,他还是描述了疾病给他的感悟:在割去大部分舌头、味蕾也被破坏之后,有天他坐在车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在一年前录制的节目。眼前的他和一年前那个在声波中传扬的他,已经判若两人。广播里健康的他,那时根本不知道没有损伤的声音是多大的恩惠,那时他品尝美食也不用停下来想它们美妙的味道,那时他言辞犀利得像刀一样,那时他认为妻子、孩子、朋友就是应该有的,熟视无睹—一句话,就是虽然那时的他健康,但是不知道他真切地活着。而当他患上喉癌后,感慨道:“只有当你了解了生命的脆弱之后,你才能更深刻地感激一天又一天的生存是多么神奇和美妙。”
身为老师的桑德森(F.W.Sanderson)曾对他的学生说:“人为了成长和幸福,而用安全和幸福去冒险。”这种“安全、幸福”是我们原先对温暖而舒适的生活的一厢情愿。
疾病就是这一厢情愿中的一次冒险。在冒险中,人失去了原先令人舒服的错觉,对不朽的信仰再也不能让他得到安慰,他要面对自己、面对身体、面对医生、面对疾病、面对生死、面对环境……在冒险中,得到了“成长和幸福”。在面对疾病时,他开始真正面对存在的意义、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存在是暂时的,而面对眼前的处境则使存在变得更加珍贵。
威廉·黑兹利特临终前说:“好吧,我有过快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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