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童话》温暖亲切,贴近人心,适合一家人围着火炉朗读。其中有一则童话这么写,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医生能欺骗死亡:医生会把病人的床头掉转方向,这样,死亡会违背意愿站到病人的头上方,不再纠缠病人。对应的中国故事是:起死回生,妙手回春。
《淮南子》一书中写一个叫神农的人:“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在最初的原始社会,人们只知道怎么对付打猎时划下的伤口,什么植物吞下去能顿时神清气爽。有很多疾病却远不止这么简单,它们来得毫无缘由、气势汹汹,充满了隐秘和未知。这时的人们慌了手脚,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去对付这些疾病,只能认定是魔鬼逃离了神的手掌,袭击了人体。这时,巫医站出来说,他有超人的能力,能借用神的力量,把魔鬼从病人身上赶出去。于是,病人落到了这些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巫医手里。
但这些巫医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教士渐渐承担了一部分治病的任务。这些教士们,被认为是联系神和人的使者,他们既管老百姓的精神救赎,也管治病。只是多半他们问的是病人精神层面的问题,他们教病人怎么祈祷,还给病人喝神水之类的东西,教病人怎么向神灵赔罪。在教士那里,治病和精神救赎难分你我。
1983年,刘易斯·托马斯(LewisThomas)写了本书叫《最年轻的科学》,很受欢迎,书中说的就是医学这门科学。这位1993年去世的美国著名医学专家,在书里写道,直到他青年时代学医时为止,医学在治疗方面其实是完全无知的,医生的本领不外乎给病人吃治不好病但也没危害的安慰剂,效力相当于宗教仪式中的“符咒”。
而整个维多利亚时代,一支数目庞大的医生队伍一直在忙活着这么一些医疗活动:放血、大剂量腹泻汤和灌肠术。著名诗人拜伦即死于放血,临死前,诗人的太阳穴上放着吸血的水蛭趴了一晚上。这位诗人可谓“活得洒脱,死得愚蠢”。在当时,对精神病人的治疗,更令人毛骨悚然:水淹、放血、灌肠、电击、切除脑叶……这些医疗活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还徒增病人的痛苦,但是在当时,它们却以医学的神圣名义出现。其实,那时最高明的医生不过是擅长诊断病名和解释病的预后而已。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最初医生这个职业诞生的环境,就会发现,是人们对疾病的一无所知、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呼唤着医生这个职业的出现。因为无法解释疾病的产生,因为人的无知、势单力薄,因为疾病事关生命,所以理所当然地,人们会想到神。是神因为我们的罪过在惩罚我们吗?是魔鬼逃离了神的手掌猖狂地袭击了我们的身体吗?这些问题,只有神才能解决。而神是不亲自到人间挨家探访的,但他能派来使者。医生就是这降临人间的白衣天使,可以替神出面解决人间的疾病问题。
刚上医学院的年轻人,还会接触到希波克拉底这个名字。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凡是立志从医的人都要在科斯岛的一株老梧桐树下宣誓,誓词就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从那时起,在培养一个年轻人成为医生时,摆在第一位的就是让他知道医为仁术,救死扶伤,唱和了人们对医生美好形象的投射。谁知道两千多年后,这种承诺成了医生职业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促使当初医生这个职业诞生的环境,在眼前这个时代仍旧存在。对某些疾病的一无所知、无法掌控,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仍旧一个没少。虽然这期间,医学的进步使人类由最初的原始人死于年轻力壮,到现在的人口变得老龄化,但仍旧有许多无法解决的健康难题拦在我们面前,使得我们这条生命之路并非坦途,总是看上去磕磕绊绊。而作为人,与生俱来地祈求平安无事的生活、没有疾病打扰的生活,健康难题的存在,让我们觉得懊恼、害怕,对未来的无法预知感到恐惧,更对想象中可能导致的生命终结感到绝望。这个时候,我们寄予期望的、有可能给我们最大帮助的就是医生。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其实还是像原始人一样,期待着医生身上的神性焕发,期待他们站出来说能把病魔驱除出门,或者像古代的教士一样握着我们的手,看着我们的眼睛,听我们把起因缘由一一道来。我们希望每句话都能引起他们的反应,不管是揪心或者同情。人们坚定地认为,医生应该是这样的。
有两位美国医生写的两本书,都是关于医学生的实习生生涯。一本是小说《上帝之家》(HouseofGOD),20世纪70年代风靡一时,后来还被改成了电影。另外一本是纪实小说,叫《学做上帝》(LearningtoPlayGOD)。有趣的是,这两个医生也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职业定义在类似“上帝”的位置。虽然两本书中各自以诙谐或者正经的口吻讲述着这些“上帝”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最后说的都是,病人期待医生是“上帝”,而医学生也渐渐自我感觉良好地把自己放在“上帝”的位置上,虽然后来又不堪劳苦,摔了下来。
希望医生就是神,是千百年来把自己定位为弱者的病人的习惯。谁让我们是脆弱的凡人,有着一堆组合不太精密的零件构成的身体,谁让我们已经习惯在看病这件事上把全部任务扔给医生?就这样,我们把对战胜疾病最好的设想,都加在了医生身上。让一个叫做“医生”的凡人,务必“万无一失”地去完成赢得健康的任务。
即使用最大的宽容来说,所有这些,也完全是奢侈和妄想。
在2005年的一次外科医生会议上,时届九十高龄的中国外科开创者裘法祖从口袋里掏出《左传》,念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他解释说,立德是指做人,立功指做事,立言指做学问。他呼吁医生首先应是个有爱心、有同情心的好人。一个好医生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病人当做自己亲人一样对待,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如果你尽了努力,病也治不好的话,病人会原谅你,医患关系就和谐了,社会就和谐了。
在医生圈子里,裘法祖的名字可说是如雷贯耳。除了精湛医术之外,他还是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人。年轻时留学德国,在那里当上了外科医生,在大学校园里遇上了日后的德国夫人。后来两人一同回到中国,成就了裘法祖赞道的“全世界最美满的婚姻”。他在中国开创了腹部外科和普通外科,迈出了器官移植第一步。他的裘氏刀法已成传奇,像极了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精、准、稳、狠。小李飞刀“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而裘法祖如果要划破两张纸,下面的第三张纸一定完好无损。但是,就像小李飞刀吸引读者的不仅是技术活,背后还有一股侠义精神。古龙说,小李飞刀是种象征,是“侠”的道义象征,是“武”的意志和力量的象征。裘氏刀法的精髓也不仅仅在于他的技术活,还离不开它背后的精神。这位外科巨匠,不像现在外科医生一味推崇“手术刀至上”主义,而是主张“能够不开刀的就不需要开刀,开小刀能够解决问题的就开小刀,如果必须要开大刀,要开得彻底,要开得好”。住在50平米陋室里的裘法祖老两口,时常听点古典音乐怡情养性。他总结一生说:“做人要知足,做事要知不足,做学问要不知足。”
而现在,那些去协和医院看病的人,可能经常会跑到门诊的书摊上买一本叫做《协和名医录》的书,载入其中的多是年逾六十的教授。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渐渐画上了黑框,他们最后成了一张相片。人们会感慨,这些教授代表了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代表了某种即将消失的精神。人们还会担心,那些在物质剧变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从医的年轻人们,是否将呈现给自己一张张渐渐冷漠的脸孔?
医生这一职业里的神性,需要生存在丰饶的土壤里,才不至于是一场空期待。
这土壤的一部分是理想主义。有了那么点理想主义,医生才有脱离具体的庸俗的可能。但仅有理想主义显然还不够,还有一部分来自善良,也有人叫它人道主义。有了那么点善良,医生才有通向高尚的可能。但就像我们身在这个时代所看到的一样,这土壤并不是万年永存,甚至不是百年永存,可能十年中,土壤的成分就会发生变化。
有两位美国社会学家要悲观得多。他们写了篇叫做《医学院里理想主义的命题》的文章,想把关于理想主义的问题讨论个究竟。他们这么说:“当人们放弃了理想主义奋斗之后,玩世不恭的人那种听天由命的情绪就开始抬头,最后占了上风。”这两位美国教授在医学生中进行过调查,结果是什么呢?—“理想主义”的医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而“玩世不恭者”一年比一年多。
他们详细地描写了医学生被社会化的过程。出于学者的天性,两位社会学家试图追究这背后的原因。医生职业中的神性假想力量是有限的,在现实工作中,医学生们常常感觉到人们质疑他们的职业态度,于是,“医学院中充满理想的年轻学生,成了一个蛮横、铁石心肠、麻木不仁的医生。理想,在面对职业实践的现实时破灭了,这种玩世不恭是在理想破灭后的反应中形成的”。
美国有一份调查对毕业后的医学生生活进行了近十年的追踪,结果发现:美国的医学生毕业后进入真正的工作中,十个里面有六个说他们在医学院时过于理想化,对医生的真实生活毫无思想准备,眼前的生活根本不是他们当初想象中的生活。
这种落差具体说来有这么几种:医生生活质量差,工作压力大,工作时间长,没有自主权,老被舆论媒体当做焦点……这些落差无一不体现着医生在现实生活里的苦恼,在中国也一样。有着强大精神力量,并能坚守理想主义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的理想主义火苗就是在这些强大现实中一点一点被扑灭的。
《希氏内科学》是本大厚书,全世界内科医生几乎人手一本。它的序言起篇就是:医学是一门需要博学的人道主义职业。它的道德性质更类似于宗教的传教士。
但这群被叫做“医生”的人活在21世纪,他们中的多数,并不能够把这份赖以谋生的职业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更少有人能像传教士那样坚守信仰。他们不是生活在道德的真空里,也并非仅仅生活在几寸厚的《希氏内科学》里。他们更多的,像每个普通人一样,首先面对的是生存。在一部叫做《且听风吟》的小说里,村上春树除了杜撰了一个叫哈特费尔德的美国作家外,有一段这么写道:“如果你志在追求艺术追求文学,那么去读一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好了。因为要诞生真正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艺。”
我倒不是想说,所谓医学也是这么一种玩艺。但在眼前这个社会,可以想象的是,如果能绕开物质烦恼,医生这个职业更容易接近神性。最简单的就是,如果没有物质烦恼,谁会愿意为收一个几千块的红包坏了名声,谁会为几块钱一盒的回扣拼命开药?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一个医生是生来就想变坏的,甚至有一部分人在年轻时,曾怀着救死扶伤的理想跨进医学院,只可惜后来在无奈的“社会化”过程中,一步步妥协变卦。
2005年,国内著名的经济学家汪丁丁也提到了医生收入问题,他给医疗改革定下的紧急之务是—将医生收入市场化。而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中国医师协会倡议全国的医生去学习《医师宣言》,其中涉及了三项基本原则和十条职业责任,是欧美几大医学联盟共同发起写成的,并于2002年首次发表在欧美权威医学杂志上。不同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是,它是新时代的宣言,希望能建立医师在新的市场经济下的行为准则,把医生和病人、医院和社会的混乱关系理清。只是这样的学习,仍旧没能回答剩下的许多问题,它也仍需建立在高度自律的基础上才能有效。
有位在美国工作的中国医生,在30多岁时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在中国做医生的选择,他不无感慨地这么对我说:“某种程度上,物质的贫乏放大了我们人性中劣根的一面。美国医生不能说都清白,但在物质到达一定基础后,他们重名誉超过金钱。现在对公务员不也提倡高薪养廉吗?中国的医生,即便是特别正规的七年、八年制毕业的,也比印度医生、东南亚医生穷多了。一届毕业的同学,在40岁之前,绝对是进公司的比当医生的挣得多。按照社会的价值体系,这些医生的价值怎么能够得到体现呢?我当时在国内就担心,自己即使想洁身自好,恐怕日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要是每个医生一个上午可以慢条斯理地看十来个病人,那么在病人看来,这个医生即便医术平庸,也因为可以握着病人的手,朝病人友善地微笑,变得可亲、神圣了起来。要说中国和美国医生的道德基因有什么显著的区别,我还真不相信。但制度的不健全、不科学最后却都集中在医生身上,一并展现给了病人和舆论。”
当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以后,医生这个职业是否就能最终成就神性了呢?不巧的是,在每一个时代,我们会发现其中总有那么一两个问题解决不了。生活在现代,生活在中国,我们并非是最背运的病人,面对着一群最糟糕的医生。
在18世纪,人们讽刺那些医术很烂的医生为“看护尸体的家伙”。
19世纪,法国有个姓杜米埃的画家,一生以漫画作为战斗武器,医生自然也不放过。他锐利搞笑的画笔下,有自我感觉良好的医学教授,有敲诈病人钱财的黑心医生,有四处招摇撞骗的江湖大夫……他的漫画中最典型的医生形象是:看上去皮笑肉不笑,表面友好但内心冷漠。
20世纪一幅德国的漫画里说:“医学是为一等病人服务的,而三等病人是为医学服务的。”
甚至“红包”一说,也由来已久。在一些关于中医的书中这么记载:中医出诊要轿子去请,医生来家中开出处方后一般要酒饭招待,还要自觉给一红包。钱不拘多少,家境好的多给,差的少给。
关于医生带着浓重商业味道的说法,在中国则有:“打盐水一针,收大洋十元。”
……
几乎在每一个时代,总有“江湖医生”、“庸医”的说法,现在我们还经常用这些词来讽刺那些混迹在医生队伍里的“伪劣产品”。
因为对医生这个职业有着神性的期待,在遇到不符合期望的现实时,人们产生了更强烈的怀疑和愤怒。出于对生命顽强的眷恋、对疾病的恐惧,无能为力的人们只能逞口舌之欢,发泄一回特别的失望。所以这些年,对医生的刻薄话前所未有地多,也前所未有地狠。这么多年来,像白求恩、南丁格尔这样的榜样仍未过时,时不时被拿来激励着后生。榜样的存在,也说明了同类的稀少。
期望与现实的落差,其实从来就有,也并非到今天才愈演愈烈。在一个道德基因渐渐被稀释,其他诱惑纷拥而上的时代,我们对道德的幻想,能寄托的可能只有医生这个职业了。可惜,他们从来就不是上帝,也不是传教士,他们也演不好和我们美好期待相对应的那份艰难的对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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