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20世纪80年代的协和医学生曾经组了个乐队,名字叫做“手术刀”。他们的“手术刀”音乐,冷静、深刻,形象地表现了医生骨子里流淌的“冷漠”气质。
冷静和深刻,可能正是医学生生活给每个医生打下的烙印。但也就是这种手术刀般的冷静和深刻,总难与人们期望的温暖、亲和力同时出现,在同一时间呈现给病人。
解剖课是开头第一步。最简单的,从对人体的模糊认识到确切分解,每个医学生都经历了这一过程。而这个过程,可能是别人永远无法经历的。解剖课的本质不仅在于积累解剖知识,更多的是赋予医学生一种“手术刀”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们开始直视现实,直视身体的美与丑,直视那些巧夺天工的构造以及身体处处可见的恼人细节。当医学生拿着手术割下的标本一路小跑送到病理实验室,那些刚从活人身上切下的部分被福尔马林浸泡,然后经过纯粹技术的处理,成了一张张压在薄薄玻璃板之间的切片。在显微镜下,它们是一张张图,而且这些图并不美好,因为它们告诉人们的是,这具血肉之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时的医学生,开始知道如何从混沌的血肉之躯快速抵达“本质”。但是请注意,这本质,对于医生来说,是一堆包含着“问题”的本质,而他终日面对的就是这些来自身体的“问题”。
曾经是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学生的契诃夫,有人这样评论他的作品,像一把“笑与泪之间的刀子”。肖斯塔科维奇如此回忆契诃夫:“我贪婪地阅读契诃夫的著作,因为我知道一定能从中找到一些关于起始和终了的重要思想。”在他眼里,“契诃夫对生命的终了的看法很明智。他认为,‘所谓永生’也就是生命在死后的任何方式的存在完全是胡说,因为这是迷信。他说我们必须想得明白些、大胆些”。但这种明白、这种大胆,是否就是人们喜欢的明白和大胆呢?
比如,高尔基就很不喜欢契诃夫。高尔基说读他小说的时候,“人就会感到自己是在晚秋的一个忧郁的日子里,空气是明净的,裸的树,狭的房屋,灰色的人们的轮廓是尖锐的”。
在接受医学训练的年轻日子里,医学生生活就像一次去未知地区的旅行,你不能预知前面会看到什么景象。医学生在旅行过程中,不期闯入视野的那些景象是不愉悦的,是和疾病相关的,是和死亡联系的。它们撞击着你,挑战着你的感受极限,折腾着你的习惯思维。
在上学时,每个医学生都会被逼着去面对“起始”和“终了”这两个问题:新生命以各种方式诞生,曾经存在的生命以各种方式终结,还有存在于这两者之间的—从死亡线上被医学拯救回来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
2004年,林兆华重新导演契诃夫的《樱桃园》时,再现了契诃夫这位医生作家最感兴趣的话题—人在永恒的变化面前的无奈。人们说,契诃夫似乎有意地使我们在感情上无法同任何一个剧中人接近,因为他对每个人物都怀有一种戏谑—一种绝非恶意的嘲讽,一种悲悯的戏谑。虽然最终还是源自冷静的爱,但这种医学教育留下的独特“手术刀”气质,事实上可能并不招人喜欢。
除此之外,经年的医生生活,接触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病人故事,往往让医生阅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为了不让这样的故事总是对自己造成情感上的冲击,他会不得已和病人保持一定的情感距离。出于情感的自我保护,他会把自己安置在相对安全的情感地带。这可能是“手术刀”气质的另一道寒光。
一名哈佛医学生在名叫MURMUR的哈佛学生报上,写下了自己的困惑:《急诊室的故事》中,一个单身妈妈出了车祸,她的小儿子受了伤,之后她开始酗酒。孩子的父亲意欲夺回两个孩子的监护权,单身妈妈逃出了医院,用酒精浑身上下浇透,在车里点了火。等她被带回急诊室时,皮肤大面积烧伤,高达90%的面积!单身妈妈临终时对一个医学生说出了送给孩子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作者不禁问自己,要是日后自己在临床工作中碰到这样的情况,会作何反应?
这位哈佛医学生回忆,自己在几个星期前,听一个病人讲她儿时被强暴的悲惨历史,这段历史直接导致了病人日后的成瘾性疾病。在听病人讲述病史时,作者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停地告诉自己:“同理心是医生必须具备的,自打进医学院第一天起老师就这么说,要做一个体贴的、有同情心的医生。我们要学着去尊重病人,对病人循循善诱,对坏消息回以同情。”
但作者又说:“我有时想做的正相反—和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他的故事不会太打动我,不会从情绪上压倒我。”这位哈佛医学生的困惑是:作为医生不应该从情感上放弃病人,或者当病人需要他的温情时临阵逃脱。但是,医生怎么面对那些遭受过严重生理和心理创伤的病人?医生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反应,保护自己不致受影响?
“在我目前所接受的教育里,还没有有效的方法去解决病人和医生之间的这种问题,我只能自己去找一些看似无情的方法。我可能不再追问病人过去的创伤历史,而是面对病人的那些问题赋予更多的理性,这时病人不再对我情感上造成威胁冲击,而仅仅是说明X和Y之间关系的一件事而已。”这位医学生写道。
事实上,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困惑和问题。曾经有一项对临床医生的研究也表明,如果在那些类似临终关怀这样紧迫的、有压力的情境下长期工作,医生们保护自己的办法只有—和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病人的生存希望比较渺茫时,这些医生会变得情感疏离,很少让自己动感情,他们更多地就事论事,谈论一些和疾病相关的科学层面的问题、护理时的技术性问题,而不是情绪反应……这些看似无情的方法,只是为了不让眼前的悲剧对自己的情感造成过度的威胁和冲击。
看一场戏,如果认真地看、投入地看,心理还能承受;如果连续看、成年累月地看,起码心理上会疲惫不堪。于是我们有时走神,有时漠然。
但如果医生是观众的话,他面对的却是一个以生死为主题、悲剧居多的舞台,而作为演员的病人,每个人的身份独立而特别,但相同的是他们都脆弱、敏感、忧心忡忡,渴求着温暖感情的回应。一个温情的医生,每天要做至少8小时的观众,然后知道中间如何适度地配戏,以合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以每个普通人的经历,这样的悲情戏,一个月一次还算深刻,天天经历,可能就会渐渐麻木了。
医生为什么做不了合格的温情使者?并不是道德沦丧四个字这么简单。作为患者,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在我们上台的那一刻,他是全神贯注的,满腔人道主义的,配合戏分的,如此这般,我们作为患病的悲剧角色才能得到些许的回应。
为什么心理医生的同理心能做得比临床医生出色?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一个星期顶多看10个病人—充分的感情交流、不停的同理心体验,然后他们的专业训练还教会他们如何校正自己的心态回到正常,以避免患上心理障碍。
而一个内心过于敏感、细腻的人,并不适合做医生。据说达尔文在医学院学习时,麻醉药还没有问世,病人做手术是拿绳子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一刀割下去,手术室里发出阵阵嚎叫。内心细腻敏感的达尔文,无法忍受眼前的痛苦场景,逃出手术室,再也没回头,后来他投身到生物界。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本能保护,医生可能被迫采取的退路是站得远一点—距离上远一点,感情疏离一点,像端详一架机器那样打量眼前出错的身体。但这时,不舒服的是病人:“我在生命的舞台上上演的是悲伤的戏,你居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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