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医科大学时,有许多人对我们说:在美国地位最高的是医生和律师,他们收入颇丰,受人尊敬。
但这个局面从20世纪90年代起,显然已经受到社会价值的冲击,开始发生变化。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那堵墙除了让医生和病人从情感上疏离之外,也销蚀着医生的从业热情和安全感。
在美国做科研时,我的老板是个犹太人。他有个好玩的姓Poncz,谐音和汉语“胖子”近似,于是我们都叫他“胖子”,他也欣然接受了我们表达幽默的方式,我们也赫然在实验室手册上用中文写上“胖子实验室”。
看得出,胖子很以他的实验室为荣。他是名血液内科医生,教育背景上一路名校,一路辉煌。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完本科之后,他读的是多年来一直在全美排名靠前的宾夕法尼亚医学院。但是在他四十多岁时,他却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放到了实验室。每个星期他只有一两个上午,系着领带衣冠整齐地去看门诊。其余时间,则是穿着牛仔裤,后袋插着钳子之类的工具在实验室转悠,询问伙计们的试验结果,当然大部分是关于DNA和RNA。
我们问过胖子,为什么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科研上。他摸着为数不多的头发,颇感苦恼地说:“你们知道吗,现在在美国做医生很难,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很难处理,医生的压力确实很大,我得随时准备好—找律师。其实我很喜欢做医生,我父母当初从以色列的大屠杀逃来美国,艰难求生,多么希望我日后能做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医生。”他无奈地双手一摊,描述着渐渐远离他的医生梦。
不光是胖子一个人,同系的几个胖子的好哥儿们几乎也是一样的感慨。我们实验室对面的一个老板,也是历经医学生的艰难困苦,希望自己日后能做个出色的、有地位的、受尊敬的医生。但他后来却中途撤出,辗转多个行业,试图找个待得比较舒服的位置。他做过医生,去过大型制药公司,咨询过药物专利,然后又折回了医学院,一心干起实验室科研。他也出于同样的原因—觉得美国的医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经常被病人告上法庭。每次聊起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们都是一脸的麻烦表情。
进入民主社会后,作为“弱势群体”的病人,权利感开始觉醒。在《世界人权宣言》中写道:“健康权是一种基本的人权。”对于通常方法不能解决的权利,病人开始转而求助法律。“温暖的人情”,这一说法既在现实生活中难觅踪影,也在理论上被抛到脑后。
1999年,同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发生了一起基因治疗的诉讼案,几乎在一夜之间轰动全美,甚至整个世界。事情发生时,正是基因治疗如日中天的时候。当时,基因治疗又有“分子外科”的美称,因为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如同给病人体内出错的基因做一次分子手术。我后来去宾大做的就是这一“分子外科”方面的课题,也在许多场合碰到了这场诉讼案的主角—詹姆斯·沃森教授。
我的同事指着他的背影,不无惋惜地告诉我,这位大腕下半辈子就这么给毁了,其实当年死的那个男孩,究竟是不是詹姆斯·沃森的错误,很难说,但他一直在基因治疗的风口浪尖上,所以肯定先拿他开刀。
宾大早在1993年就高薪引进了詹姆斯·沃森教授,意在让他领导基因治疗的研究,让宾大在这一热点领域引导世界潮流。此后,果然不负众望,宾大在基因治疗领域一直走在世界前列。1999年9月,一个叫杰西·盖尔辛格(JesseGelsinger)的18岁大学生,自愿参加了詹姆斯·沃森教授领导的血友病临床试验。这位男孩患有罕见的鸟氨酸甲酶基转移酶(OTC)缺乏症。在治疗四天后,男孩出现了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最终死亡。
男孩的父母一开始也表示理解,但律师立即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志在打赢这场官司。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为此专门开了三天的会,彻底调查这项临床试验。
曾经意气风发的詹姆斯·沃森教授和男孩的父母在法律上成了对手,他从此被取消了从事临床研究的权利。在好多次会议上,我常能看到这位教授的身影。从他的演讲中,我似乎还能捕捉到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影子,但现在的他,只能报道实验室结果,他深爱的临床事业则渐行渐远。
胖子不仅用自己的经历在说明着美国医生的困难处境,他女儿的选择似乎也在印证着美国年轻人职业选择的趋向。胖子的小女儿也在宾大上学,本科之后她追随当年父亲的足迹,上了宾大的医学院。但有一天,我们听胖子说,她又报了宾大著名的沃顿商学院。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在眼下的美国,医生的职业路途充满艰辛和压力,而那些从沃顿商学院出来的MBA起薪10万美元以上轻轻松松,还一人手里好几份工作OFFER。即使念个IT的学位,似乎也比当医生强。在美国,医生再也不是当年和律师齐名的最有地位的职业了,取而代之的是金融和IT。
似乎医生的至尊地位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还不够,雪上加霜的是,美国有一拨专门从事医疗诉讼的律师会在第一时间联系病人,劝病人打官司,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赢官司给自己挣钱的机会。2004年,默克公司自愿将名为“万络”的消炎止痛药从全球市场撤出。我在美国出差时,坐在出租车里,听到电台里传来的广告竟是:“如果你服过万络,来找我吧,我帮你打赢官司,你拿钱。请联系××律师事务所。”
在这样窘迫的对峙局面下,医生面临的处境是—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胖子和他的医生朋友们,似乎更愿意回到和平世界。他们穿着牛仔裤待在清静的实验室,和那些不知道打官司的基因们安全无忧地对话,好歹能平安度过本就面临中年危机的岁月。就像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制作人在采访时说:“我最爱的是琴而不是人,你对它有多好,它就会对你有多好。这种关系比和人简单多了。”对胖子这样优秀的医生来说,“琴”换成“基因”,这句话也同样无奈地成立。
这样的情形不只发生在美国的胖子们身上,平时和国内医生聊天时,他们会提到干这行最大的压力,就是日益紧张的医患关系。这样的关系使得他们首先本能地保护自己,在面对病人时那份压力如影随形。他们苦笑着自嘲:现代医圣张孝骞的名言—面对病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新时代有了新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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